去年秋天，我们家搬到了江城，每逢周末我就会去附近的江城大学闲逛。江大依山傍水而建，沿山修屋，填水为地，因而也省了护栏院墙，却惹来不少人翻山入校，为避免麻烦，校方干脆用了“疏而不堵”的方法，多开几道门，大有欢迎参观的意思。我经常从偏门进，这小门靠近落霞山，住在附近的居民、教职工家属也是出入这道门的常客。小门石质门栏，糊满了青苔，锈迹斑斑的铁栅栏门扇总是大开的，门前后都有匾额，一面写“轻云蔽月”，一面写“流风回雪”，就是这小小的门满足了外部世界华灯车马对门里世界的强烈好奇心。

从小门进来，是抬头就能看到一个高坡，坡路上排列着如迷宫一般的冬青、松柏，十余把长凳，鹅卵石铺路，颜色各异的石子拼成不同的图案，可爱的很。椅子旁有一大簇一大簇的残枝败叶，看门老头儿说，那叫“曼陀罗”。

类似的高坡大多数学校都有，通常被叫做“情人坡”，坡底是宽阔地，却集聚了不少外面的人：躺罗圈椅上晒太阳的老婆婆，旁边有女儿或儿媳陪着；三三五五散步闲聊的老头儿，还有不少跑来跑去的孩子；快到年关，江城人甚至将风干鸡与腊肉也搬进来，搭在架子上风化。看门老头儿经常混迹在这群人里头，老头六十多岁，每日里精神都很充沛，一张布满褶子的小浣熊脸，眼睛不大，灵动透亮，身材不高，倒也结实，总穿着灰色羽绒夹袄，脚穿黑棉鞋。城市里的老人，年纪大了，喜欢围在一起聊天，谈论的话题也不过是谁家又搬家换房子了，儿女子孙哪里高就，保险保健哪家合算，人由年轻到变老总要经历塑造自我-奉献自我-重新找回自我的过程，大多数人，在奉献中习惯活在他人之下，也便找不回自我。看门的老头总喜欢站在旁边静静地听，却也插不进话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，他似乎有无限的故事。

老头儿喜欢自己打一趟拳，每晚饭后我准时出来散步，就能看到他在空阔地练把势。我是外行，看不出门道，只觉得这一招一式很有范儿。周围散步的老人习以为常，也不围观，偶尔路过几个低年级的学生愿意驻足看一看，从嬉笑声中，我知道他们是在期盼好自为之的经典场面。我出来乍到，熟人很少，喜欢站在一旁看他打拳，渐渐我们成了面熟的点头之交。

一天吃完晚饭，照旧从小门进，近年关了，学生们走的差不多，整个校园静悄悄的，唯独那老头还在。他见我，笑了笑，说道，来了这么久，这地方逛遍了吗。

“没有，我自己乱走，也没有门道”

“今晚没事的话，我带你逛逛江大校园吧，咱也当回导游。”

“好啊，那谢谢了。”

“我们就从这里出发吧，我领你绕一圈。不过你从这小门进，就看不到‘三江华文学院’那块老牌坊了。”

“没事，我以前看过许多次这块牌坊。”

“你经常进的那门叫做‘凌波门’，你看这坡，叫‘情人坡’，几乎全国每个校园都有吧。这里种的都是曼陀罗，你听说过吗？”

“没有。”

“曼陀罗又叫彼岸花，是佛教传说中的一种植物，生长的时候总是花叶分离。”

“哈哈，形容永远到不了的彼岸吗？”我笑了笑。

老头儿没有回答，我们继续前行。我半开玩笑地说，大爷，您这把式打得好，懂得也不少嘞。

“嗨，我这走南闯北多少年了，在这学校里也生活了近十年。”

“哦？有故事……”

“前面就是我们的体育馆，很有名呢！”

天色渐渐暗下来，我看不真切，也只应声答道，“嗯。”

“这座体育馆算是民国一位大总统捐的……”

“哦？”

“说是去世前买下这块风水宝地做阴宅，给当时的学校出了钱。”

“呦，这么阴森？”

“最后学校也没允许人家葬进来，得到了经费还坚持了原则，就建了一座体育馆，你仔细看，这建筑像一座棺材呢！”

“大爷，你知道的挺多啊！”

“呆久了……咱们现在走的这条路叫玉兰大道，是整个学校的主干路，每年春天玉兰花开的时候，这里会挤满了人，那时候再进，可就要预约了！”

“到时候你们可就忙起来了，不到外面聘亲保安维持秩序麽？”

“一般用学生志愿者，外面请的人没有爱校这个概念，学生更知道怎么疏导人群，更知道怎么爱护校园……”前面就是梨园操场了。

江大的宿舍以“园”命名，分为梨园、荷园、菊园、松园，分别位于四个不同方位，梨园偏东，周围有一座广阔的露天操场。

“这就是梨园操场了，每周在这里放露天电影，学生老师还有我们这些人都聚在这儿看……”

“那感觉肯定不一样啊，这么多人一起笑一起哭的。”

“是。我刚来的时候，还没修可供坐着的阶梯，刚开学给每个新生发小板凳，大家搬凳子一起在这里聚会，话剧团也在这排练，还有跳舞的……”

“好雅致！”

由于人都走的差不多了，整个操场偶尔可见一两个人走过，看台上闪烁几束光，混着咿咿呀呀的音乐声，似乎仍有勤奋的“演员”在排练。我缓过神来，问了句“大爷，您这拳打得好，见识又广，干点啥不好哇，为什么……”

“哈哈哈，早些年，我还在北京贩过槐花蜜呢！”

“你这真功夫，打得又美，咋不去表演呢？”

“什么真不真，美不美的。出去表演都是做生意，人家不看这个……”

“到了，千荣艺术馆！”

我抬头看，高坡上一座多面体“庞然大物”，像北京鸟巢的缩小版，里面灯火闪烁，透过玻璃门能看得清清楚楚。

“这都是钢结构，据说每一个面的朝向都不一样呢！这是知名校友捐的。”

“有钱！”

“最大的私人保险公司董事长。很多大企业家捐一座楼回馈母校，会以自己或家人的名字命名。”

“由来已久，了解。”

“也是优秀的校友为学校争光啊。很多捐赠其实也是酒桌上谈成的，据说还有一个校友捐钱是被劝酒，多喝了几杯，一时高兴就捐了，家人都不知道，听说情况后还闹了矛盾，哈哈哈。”

转过承载艺术馆的小山包，就是江大百十年闻名的主体老建筑，飞檐斗拱，巍峨苍苍。

“这里是斋舍，老建筑，以《千字文》命名，据说这名字是一个名人给取得的。”

“什么叫以《千字文》命名？”

“天地玄黄，宇宙洪荒。这是天字一号，那是地字一号，依次排下去……”

“这样啊，哪个名人给取得呢？”“《七子之歌》的那个，牺牲的烈士……”

“过了这里，前面就是北湖了……”

“这么晚了，都九点多了诶。”

“今天咱才走了四分之一吧，太晚，该出去了。折回去还是怎么出，前面的门锁了。”

“你不是看门的吗？”我拍了拍酸麻的腿。

“可我只有凌波门的钥匙，我看看，这墙不高，我们可以翻出去，抄小路回……”

我看了看这“不高”的墙上还竖着铁戟状的栏杆，靠近门处确实有被掰弯折断的痕迹，我摆摆手，“我这身手可翻不出去。”

“哈哈，那我们原路返回吧”

夜色苍茫，老头回身，招了招手，走吧……

这背影，也潇洒，倒像是电影里结篇，只给观众留下一个映象。

江城最漂亮的是秋冬时节的落照，夕阳西下，就染红了一片江天。我的邻居文先生是企业文员，在江大中文系读了七年书。就在这样一个傍晚，难得闲散，我们正好在小区门口遇到，他问，你去过江大吗？时间还早，我们去江大转转吧。

好啊，我去过几次，有个看门大爷还带我逛儿过呢！

我带你去走一趟吧，当年我还是校史研究会的呢！

闲着也是闲着，走吧。

我们乘车过街道口，就能看到一座牌坊，白玉石栏刷青漆，上面刻几个大字“三江华文学院”。

“江城开阜通商较早，吸引了不少外国人来，学校的前身就是专教外国人学说中国话的地方。江大有专门研究校史的人员，通过研究把学校历史前推了几十年，还得到褒奖了呢！这三江华文学院，倒过来念与‘愿学文，画江山’同音。”

“西边那一片楼，以前是本科生院楼，每个新生来了都到那儿上课，后来改成了社会学系楼，再后来社会学系独立成院，就被重新返修了。”

“走，再往前就是情人坡了。”

“那边我还去过，那个看门老大爷拳打的好啊！给你们看门真是可惜了。”

“那大爷人不错，走南闯北好多年，他家是太极之乡的呢，早些年当过兵呢。”

“这身份在这儿看门啊。”

“不知道，我也不清楚什么缘故，这老头有点倔。六十多孤身一人，也得找个稳定的工作，不是？嗨，当然，也不是是个人就能在我们这里看门的！”

“嘿嘿，要是看门的整天带外人来瞎逛，还看什么门！”

“哈哈，这老头天真可爱，有我们中文专业的气质。”文先生一笑。

“天真可爱，可不算什么靠谱的好品质……”我打趣地说。

“气质还是要有的！”

“你身上还有嘛？”

不觉走到一座雕塑前，文先生指了指，说，“你看到这石像了吗？著名地质学家李先生，当年受江大校长的嘱托，为学校选址，走了很久，到了这罗家山，猛一回身，发现这地址不错。为了纪念这蓦然回首的一刹那，雕了这石像。”

“呦，还有这讲究，他身旁那个石雕是马还是骡子啊。”

“那是驴，山路难行，骑驴方便。后来罗家山也被改名为落霞山了。”

“故事蛮多啊，每一段都是故事。”

又到了高坡，我看了看那丛枯枝败叶，对文先生说，“这花叫曼陀罗，你知道吗？花叶分离，又叫彼岸花。”

“什么呀，曼陀罗是曼陀罗，不是彼岸花，彼岸花是佛经里记载的一种花，又叫曼珠沙华，在现实中，应该叫石蒜。”

“嗨，这老头唬人嘿！”

天真可爱……

到底是啥花？

不知道！

后记：写小说再整个后记解释自己写了啥，是件既怂又没品的事儿。写这东西只是为了取乐，那也就不必顾忌什么。以游记的形式写见闻，久了会觉得太干，不如尝试一下小说这种文体，借“假语村言”瞎扯，也能增加些趣味。我能力有限，写这东西费了一番气力，翻来看看仍然幼稚，当然作为“不虚此行”的记录，我觉得仍是有意义的。我还会天真地想一想，会不会有人揣摩文章表达了什么中心思想呢？——没表达什么中心思想，就是单纯地抖个机灵。《看理想》有一期标题很好，叫现代人要“学会与痛苦相处”，把一些见闻表达出来消解掉是个好的方法。如果真有人看到这里想深入摸索我到底费劲巴力写了个啥，不如记住这句诗“已识乾坤大，犹怜草木青”。多注意身边的风景和故事，或许也是消解无聊的好办法呢！

文

南柯小友

年2月18日

在武汉

五陵年少时，豆蔻二月初

今春看又过，能饮一杯无

长按识别